據說『畸源種』已經不是從前的地球上會出現的生物,而是適應了有毒環境、也只能生活在這種環境中的嶄新物種。假如將『畸源種』放置於純淨的環境中,它們反而會暴斃死亡。
自己的腳下又一次地——是整片杳無人煙的荒漠。
抬起頭,天正落下苦楚的毒雨。
格蘭帕眨了眨眼。
他的右眼已經徹底的盲了,只剩下總量一半的光線能夠進入視網膜裡——不過這樣已經足夠了。他深深吸進一口氣。雨水從頭頂不斷落下,落進自己的眼裡。
這些水全都有毒,全部都有毒。
甚至包括他所呼吸的空氣也一樣,每一口都是劇毒。他們全都生在一個有毒的世界。甚至是、如果再呆站在這裡,不用一個小時他就會死了。
雖然非常清楚這樣的事,但他卻遲遲無法移動。
『不論殺死了幾具魔法機,感覺卻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啊。』
一個聲音從雨水中響起。此時格蘭帕才忽然發現自己的身旁還有一個人影。他偏過頭去。在看清了身旁之人的面容時,格蘭帕震懾的瞪大了眼睛。
那人一頭極易辨認的、淺金色的長髮被風吹亂了,一綹輕柔的髮絲掠過自己眼前。
「——▩ ▩ ▩ ?」
隨即,在一瞬之間,那道熟悉的身影灰飛煙滅。
格蘭帕猛然睜眼,醒了過來。
電子鐘閃爍著微光。除此之外的地方全是一片全然漆黑,光與黑暗公平映入眼簾,然後是深陷於辨識範圍之外的天花板。震耳欲聾的心跳,淹沒了中央空調穩定的運轉聲。
出於某種奇怪的理由,與夢中的反應如出一轍,格蘭帕反射性的向身旁看去——不過那裡除了被自己推到一角的棉被以外、什麼都沒有。他為此鬆了一口氣,同時卻又覺得空虛異常。
事實上在醒來的前一刻,潛意識裡格蘭帕知道自己又在做夢了,而且又是這個夢。千篇一律的,毫無二致的……到底該怎麼停止?至今為止,無論什麼方法都沒有發揮作用。
他緩緩坐起身來。並不意外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在這樣乾燥寒冷的冬天、卻反常的感覺整個人卻因為焦慮而燥熱不已。忍不住嘖了一聲,格蘭帕隨後稍微曲起了一邊的膝蓋,將自己冰冷的額頭抵在上面。雖然必定是心理作用,但每次從這個夢裡醒來總感覺天璇地轉。他不得不強迫自己深呼吸了幾次,才終於逐漸平息了原本急促的吐息。
——關於那個人的夢境,關於『舊牛津會戰』的夢境——說實話,他恨不得將這段記憶全都埋葬起來,甚至是用一把火燒個精光了事。第無數次思及至此,格蘭帕微微握緊了右手,隨後他抬起了手掌、撫上自己的右眼。
在微微顫動的眼皮底下,原本的眼球早就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惟妙惟肖的機械眼。就是那場會戰讓他失去了右眼。
……不用擔心,確實沒什麼好擔心的。就這樣一步一步照著計劃走。只要不出亂子,絕對會成功。純粹是敵人自作孽,如今自己本身就攜有抵抗魔法機的、最得力的武器。
——咎勒。
天知道我有多麼期待與你重逢。
幾乎可說是是死亡的代名詞,Silent zone——所謂的『死寂區域』——是大約一百五十年前的沈默暴動所留下的、遍佈全球的遺害。
人類與機器的戰爭,其結果是整個世界都殘留了大量大戰時留下的毒物、或者生化武器的餘孽。全球的土壤、空氣和水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汙染。
倖存的國家艱苦地合作,在一段時間的地下生活後,逐漸於地表上方建立起了『國境隔離保護罩』,藉由無數的空調系統過濾外界的空氣。而保護罩以外的大氣則是劇毒。只要呼吸十分鐘就能使呼吸系統受損,三十分鐘即會致命。
幸好,相對之下,水質淨化的工作則更廣泛——多虧了舊時代遺留下來的水源相關科技的高度保留——否則整個地球的生物大概已經全都滅絕了也說不定。總而言之,那片保護罩外頭廣大無邊的沈默世界,如同荒漠一般佔據了大部份的地球表面。唯獨要前往其他的國家聯盟,否則鮮少有人願意主動進入那些地方。
唯獨沒有生理需求的魔法機能夠在死寂區域中暢行無阻;同時還有另外一些傳聞,說某種因為輻射而產生了不明突變的、失去了理性與原本外貌、被稱作『畸源種』 的怪物,也會蹲伏在死寂區域的陰影中,伺機攻擊所有經過眼前的活物。
據說『畸源種』已經不是從前的地球上會出現的生物,而是適應了有毒環境、也只能生活在這種環境中的嶄新物種。假如將『畸源種』放置於純淨的環境中,它們反而會暴斃死亡。
可悲的事實是,如今整個地球的陸域,只有不到0.006%[1]仍為人類所使用。
薇薇安幾個小步跳上了天梯,冷風吹得她的面頰發紅,她抓住天梯的邊緣,一邊空出一隻手戴上了自己頭頂銅色的防風護目鏡,對橫過眼前的幾道刮痕皺了皺眉。
形狀扁平如同一隻水蚤般的小型飛行載具上頭,有個男人將她拉了上來。她趁著這個空擋朝標準駕駛員卡恩豎起一根拇指,意思是他們可以出發了。
「一路順風!」依舊站在停機坪的另一名男子朝他們大喊。那是他們的技術員路奇,對他們揮了揮信號旗,上頭醒目的『M』字在乾冷的風勢中遭到無情的扭曲,變得像是一個『N』似的。
薇薇安努力朝路奇揮了揮手,接著載具的門便自動向前滑上了。他們的腳下發出了一陣低沈的引擎聲,載具像一只陀螺似的在原處調轉了方向,隨後直直朝著保護罩的邊境而去。
雖然這麼說不太中聽,不過這種載具內部的空間,看起來就像是把自己塞進了一個大型的垃圾桶,堅硬無趣的灰色牆面、極度擁擠(並且硬是要面對著面的)四人座位,以及幾乎無法將腿伸直的窄小走道。不過,這種內部擁擠的突破型載具,是在天候不佳時往來於死寂區域的絕佳選擇,這艘船經過了他們的私人改造,將空間都省了下來,用在了反追蹤系統、高效率過濾空調、以及強力的平衡以及強化功能上頭,幾乎能度過任何天候的摧殘。
薇薇安一屁股往離門口最近的那個位置塞了進去。她揉了揉方才用力過猛而有些疼痛的手腕,一邊將抵擋起飛強風的防風鏡再次取下。方才將她拉上載具的那個男人看了她一眼,而後抬起手拍了拍她的頭。
「辛苦了。」他對她說。薇薇安對此僅是無所謂的笑了一笑。
男子的臉龐是會令人十足印象深刻的那種,也許是因為他長得非常英俊,又或者因為他戴著一個黑色的眼罩。他有著淺色的長髮,不過很隨性的紮成了一束,垂落在頸邊,身上則穿著一件黑色的長大衣。在這架載具上的四個人,包括薇薇安,全都穿著防風的服飾以及方便活動的綁帶軍靴——或許可以說是舊習難改吧。
他們的飛行載具通過了保護罩的走私通道。如此龐大的聯合城市,國境邊防是不可能滴水不漏的。在稍微檢查了一下載具型號以及所代表的組織之後,私人邊防人員 便替他們打開了保護罩的走私匣門。他們的載具通過了那個不是非常穩定的洞口,隨後、保護罩很快又重新閉合了,像是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一離開安全的國境內部,風砂及暴雪打在機身上的刺耳聲響、立刻粗暴的填滿了載具內的狹窄空間。
那種感覺很像是將耳朵貼在滾筒洗衣機上會聽見的聲音及感受到的微微震動。薇薇安前後也花了好幾次才終於習慣這些異常可怕的聲音。從載具的防刮強化玻璃窗往外頭望去,儘是一片白色與金色交織的模糊場景,其他什麼景色也看不見。薇薇安收回了視線,她的目光轉了一圈,最後落在她身旁的那名男子身上。
「資料都還齊全嗎?」她有些擔憂地問他。
男子原本正兀自思考著什麼。聽見她的問題回過神來,沒有被眼罩蓋住的、有著灰色瞳孔的左眼望向了身邊的女孩。
「嗯,大致上。」他開口說。聲音並不大,不過足夠清楚讓薇薇安得以辨識。
「沒有意外的話,今晚就會跟Silver queen聯手進行第一階段的計劃了。」
「希望會順利!」薇薇安說。
「真的得看運氣。我對Silver的首領抱持著許多意見……」男子像是覺得麻煩似的嘆了口氣。向後靠近硬邦邦的椅背裡,抬手揉著自己的眉心。
「……同理,他們對我也有很多意見。」他揮了揮手說。
「沒辦法嘛,他們畢竟是鷹派的。」薇薇安聳聳肩。
大約一個小時後,載具發出了準備降落的內部廣播。宛如荒漠的地底上,一個如同裂開的半球一般打開的停機坪的屋頂裸露了出來,露出了中央凹陷處的地面,讓他們得以垂直向下降落在正中間的停泊區域。
在載具進入了範圍內部後,隨後停機坪的天頂又迅速的闔上。刺耳的沙塵擊打聲立刻消失無蹤。
離艙門最近的薇薇安微微彎著腰站起身來。這裡頭的狹小空間甚至不能讓一個女孩完全站直身子。她抓住門上的保險栓扭轉了九十度,有點吃力但十分熟練的推開了 門。
坐在她身旁的那名戴著眼罩的男性、以及另外兩名全程保持安靜的隊員也跟著一前一後跳下了載具。最後是駕駛員卡恩。他踹開艙門下來的同時、還哼唱著一首聖誕歌曲,此舉遭到了薇薇安倍感有趣的一個側目。
他們所抵達的這個地方,其內部結構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小型劇場一樣,中央最低處是平坦的停機平台,旁邊則是一圈一圈向上延伸的同心圓狀的階梯,各自會通往不同樓層。
一行人甫一落地,基地的通訊人員很快便迎上前來。
帶頭的是一名一臉嚴肅的有著褐色長髮的女性,她的手上——如同大部份的通訊人員一樣——拿著一個小型的電子面板,正快速調動著一些資料。
「首領,我們已經和Silver queen接上線了。」長髮的女性朝那名戴著眼罩的男人說道。
男子聞言皺起眉,對此僅是簡短的點了點頭,而後便邁開大步跟隨通訊人員離開了停機坪。薇薇安沒有說什麼,目送他們離去,卻露出了一抹略顯擔憂的神情。
駕駛員卡恩了然於心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首領對於這次的合作行動一直很頭疼呢。」卡恩說。
「是啊。」薇薇安咕噥著。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呢。」
「……我真的很擔心他的身體狀況。」薇薇安用力地歎了一口氣。「哎!我真希望有人能像哥哥那樣盯著他!」
她說著擺了擺手,回過頭離開了這裡。和男子正好相反的方向。一邊走著,女孩一邊從背包裡抽出了一本陳舊的書。
《人口論》。
醒目的書名在略顯蒼白的燈光下閃爍著微弱反光。說也奇怪,直到拿出了這本書,她才終於露出了一絲略感安慰的微笑。
tbc.
[1] 約一萬平方公里。